出發去科研基地的前七天,我決定做個大度的未婚妻。
顧青峰不肯上交工資,我便喝粥吃鹹菜。
白巧如喜歡他給我買的紅圍巾,我便送給了她。
甚至連顧青峰夜不歸宿,我都不再過問。
一開始,顧青峰還因為我不再爭風吃醋而感到欣慰。
直到那天,他說要推遲婚期。
我痛快答應,他卻後悔了。
他追到研究院去找我。
可那時,我已經去往科研重地。
不能再跟他聯繫。
也根本不知歸期。
1
臘月十六,我執筆跟科研基地簽了保密協議。
望著「宋子君」三個字,我激動得手指發顫。
我,竟然重生了。
大概是怕我臨陣脫逃,院長反覆向我確認。
「子君,這一去便不知歸期,你不是要跟顧廠長結婚了嗎?怎麼突然改主意要去基地?」
我壓住心底的激動,抿了抿唇。
「劉院長,您一直教導我們,國事重於家事。」
劉院長應該是聽說了顧青峰和白巧如那些風言風語。
他搖頭嘆息。
叮囑我,再有一周就要啟程。
這期間不用來上班,在家處理自己的私事就好。
可是,我能有什麼私事呢?
我是個孤兒。
十歲時爸媽在一場地震中,為了救顧青峰雙雙遇難。
顧家父母念著這份恩情將我養大。
而這一世,我和顧青峰尚未領證。
所以,現在的我,根本就是孑然一身吧。
2
快下班時,院裡發工資了。
同前世一樣,我給顧青峰爸媽寄了四十塊錢。
二老身體不好,每個月吃藥看病,就占去了我們大半的工資。
所以,雖然我在研究院上班,他是棉紡廠的廠長。
可我們的日子卻過得緊緊巴巴。
我看著手裡僅剩的六塊三毛錢。
想到今天是我的生日。
狠狠心買了一刀豬肉,回家做了碗紅燒肉。
想到再過一周就要分離,這一別不知要多少年。
我又出去買了瓶酒回來。
掀開棉門帘時。
顧青峰已經下班,正和白巧如母女圍坐在飯桌前。
邊吃邊笑,很是熱鬧。
我一進去,笑聲戛然而止。
白巧如站起身來,像個女主人似的招呼著:
「子君回來了,快進來吃飯!」
我看了眼飯桌。
一盤紅燒肉吃得七七八八,就剩下一點湯汁和兩小塊肉皮。
白巧如神色拘謹起來。
「子君,真是不好意思,我來給顧大哥送鹹菜,他說家裡做了紅燒肉,非留我們吃飯。
「蓉蓉餓了,等不及,所以我們就先吃了。」
白巧如跟我同歲,可她結婚早,如今女兒蓉蓉都三歲了。
半年前,她丈夫下河摸魚時淹死了。
顧青峰是她丈夫的髮小,覺得這母女倆可憐,便時常幫襯著。
顧青峰催我去洗手吃飯。
蓉蓉嘴裡嚼著肉,警惕地看著我。
突然,她將半碗大米飯全扣在了紅燒肉的盤子裡。
捧到自己眼前,拿起勺子開始往嘴裡塞。
白巧如驚呼一聲,搶過盤子。
「蓉蓉!你幹什麼!子君阿姨還沒吃呢!人家本來就不喜歡我們,你這樣的話,她再也不會留我們在這裡吃飯了!」
小姑娘哇的一聲哭了。
「子君阿姨可以吃鹹菜啊,顧叔叔明明說過,媽媽蒸的鹹菜比子君阿姨做的肉還好吃!」
白巧如作勢要打她。
被顧青峰攔住了。
「你打她幹什麼,難不成子君還會跟一個四歲的孩子搶肉吃嗎?」
他轉過頭來看著我。
我笑了笑:「你說得對。
「我不搶,你們慢慢吃。」
3
我拎著酒進了自己的臥室,放到柜子里收好。
往事一件件湧入腦海。
前世,研究院號召大家去封閉基地奉獻青春,我卻避之不及。
因為我深愛著顧青峰,一心一意想要嫁給他。
可他卻對白巧如產生了情愫。
為了讓他娶我,我跑到他廠子裡去鬧。
迫於輿論,顧青峰只好與我領證。
但婚後,顧青峰依舊將工資接濟給白巧如,並且不肯與我同房。
漸漸地,我開始自怨自艾。
工作中頻頻出錯,最後被研究院給開除了。
被逼無奈,我只好去給高幹家的老人做保姆。
用給他們擦屎擦尿換來的錢,支撐著這個入不敷出的家。
幾年後,紡織廠倒閉。
顧青峰的身份一落千丈。
我又賣了爸媽留給我的古董花瓶,讓他下海創業。
結果,他成了百萬富翁,我卻罹患癌症。
臨死前,白巧如牽著一個小男孩兒來到我病床前。
「宋子君,顧夫人的位置你霸占了這麼多年,也該還給我了。
「你放心,雖然你沒給老顧生下一兒半女,但老顧沒有絕後。看看,這就是我跟老顧的兒子,顧飛。」
那時候我才知道,我這一盤棋,一直都是自己在跟自己下。
我以為我贏了。
其實,輸麻了的那個人,也是我。
好在,我重生在跟顧青峰領證之前。
這一世,我要走一條不一樣的路了。
4
顧青峰打斷了我的回憶。
他隔著門喊我。
「子君,外面下雪了,我要送巧如她們回去,蓉蓉怕冷,我把你那條圍巾先給她圍了!」
我擦拭著爸爸留給我的花瓶。
沒有出言阻止。
那條紅圍巾,是去年我過生日的時候,顧青峰送我的生日禮物。
我當個寶貝似的供著。
他卻隨意就拿給別人戴了。
甚至在看到這條圍巾時,他都沒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。
也好。
往後,我也不會在意他了。
把獲獎證書裝進行李箱時,白巧如的聲音傳進我耳朵里:
「顧大哥,您把這個月工資全給我了,三十六塊八呢,子君會不會生氣啊?」
顧青峰安慰她:
「你就安心拿著,眼瞅著要過年了,用錢的地方肯定多。我們沒事,還有子君的工資呢。」
可他好像忘了,每個月給他爸媽寄完錢,我只能剩下六塊三。
算了,反正這個年,我是要去基地過的。
所以,我幹嗎管顧青峰有沒有錢呢?
5
第二天一早,我起床做飯。
發現顧青峰昨晚回來,把飯桌收拾了,碗也刷了。
不知道這算不算我沒吵沒鬧的獎勵。
看得出,因為我的「懂事」,他很開心。
可見到桌上的飯菜,他的笑意減淡。
「怎麼只做了稀飯和鹹菜?」
稀飯是用剩米飯加熱水泡出來的。
鹹菜則是白巧如昨晚送來的。
我將口袋裡僅剩的幾塊錢掏出來:「就這點生活費了,不省著點怎麼活?
「你不是說白巧如做的鹹菜比肉好吃嗎,那你就多吃點吧。」
他以為我還在為紅燒肉的事生氣。
「子君,是我不好,沒提前給你留出幾塊肉來,可我也沒想到蓉蓉那么小,胃口卻那麼大。」
我搖搖頭。
「我怎麼會跟個孩子生氣。
「只是,既然你把工資給了別人,就別嫌棄家裡的飯菜不好。」
他喝了口稀飯。
說沒想到我那麼快就把工資給鄉下寄過去了。
本來,他是打算讓我留二十塊錢做生活費的。
可真是個大孝子。
為了孝順白巧如,竟然要把自己爸媽看病的錢抽出來一部分。
我忍不住嗤笑一聲。
他不解地看了看我,試探道:「對了,子君,你一定要在年前去領證嗎?」
去年過年時,他承諾今年一定領證。
可如今已是年尾,他好不容易提起此事,用的卻是這種語氣。
怕是三歲小孩,都能聽出來他心底的不甘。
我用筷子戳著碗底的飯粒:「再說吧。」
見我沒強求,顧青峰鬆了一口氣。
他又奇怪於我的心不在焉,便問我今天怎麼不著急上班。
「我請了幾天假。」
「是身體不舒服嗎?」他露出關切的神色,「可是我今天很忙,沒時間陪你,你自己記得去醫院,快過年了,別拖嚴重了。」
我一直有貧血的毛病。
從前每個月顧青峰都會去醫院幫我開藥。
可自從白巧如出現,這個習慣就沒了。
不過,他這一說,倒是提醒了我,得去開點藥帶到基地去。
6
我沒料到,會在醫院碰見顧青峰。
他抱著蓉蓉,在哄她吃預防脊髓灰質炎的糖丸。
身邊跟著白巧如。
白巧如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新大衣,脖子上圍著我的紅圍巾。
見到我,顧青峰有些不自在。
白巧如卻落落大方:「子君,你怎麼也來醫院了?哪裡不舒服嗎?
「你看,我們家蓉蓉真是被顧大哥慣壞了,沒有他就不肯吃糖丸,弄得顧大哥這麼忙,連你都陪不了,還抽時間來陪我們。」
說罷,她將圍巾朝自己的脖子上攏了攏:「子君,你這條圍巾真暖和。」
她看了看我光禿禿的脖子。
卻絲毫沒有要把圍巾還給我的意思。
顧青峰看見我眼神的落點,剛要說話。
他懷裡的孩子突然哭了起來。
「那是我媽媽的圍巾!不給子君阿姨,不給子君阿姨!」
顧青峰手忙腳亂地哄著小姑娘。
「子君,反正那圍巾也是舊的了,你長得黑,圍紅色也的確是不好看,要不等手裡有了錢,我再給你買?」
他說我黑?
他大概忘了,我那是趁休息時間去農忙,曬黑的。
顧家在鄉下的地很多,春耕夏種秋收冬藏,哪一個缺了我的身影?
我淡淡笑著:「好啊。」
他沉默片刻,大概沒想到我應得這麼痛快。
蓉蓉卻抱著他吧唧親了一口。
「謝謝爸爸幫媽媽把圍巾搶回來!」
爸爸?
白巧如連忙解釋:
「子君你別生氣,蓉蓉就是太喜歡顧大哥了,一直嚷著讓顧大哥給她做爸爸。
「你要是不喜歡,往後我就不讓她這麼叫了。」
語氣愧疚,神情卻得意。
可孩子明明昨天還叫顧叔叔的。
很明顯,這就是白巧如教的。
見我表情古怪。
顧青峰訕笑著:「子君,童言無忌,你沒必要跟孩子一般見識。」
他懷裡抱的哪是孩子。
分明是個工具人。
一直在為他們的苟且保駕護航的工具人。
我笑了笑:「一個廠長,一個寡婦,你們不怕影響不好就行。
「我是無所謂。」
我轉頭,拎著藥快步離開。
出了醫院大門,見到有賣糖葫蘆的。
我買了七根,回家後放到外面凍了起來。
拿起一根咬了一口。
突然覺得自己和顧青峰的感情,就像這糖葫蘆。
初起,嘗到的是外面那層甜。
而後開始變酸。
到最後,只剩下又苦又硬的山楂核。
我看了看霧蒙蒙的天。
一天一根。
等這七根糖葫蘆吃完,就是我離開他的日子啦。
7
下午,我帶著昨晚買的那瓶酒去了研究院。
把它送給了一直待我不錯的組長。
而後領了投身此次封閉研究的獎勵金。
一共兩千元。
我去銀行開了存摺,全都存了進去。
這是我養老的資本,我誰都不會給。
顧青峰晚上回來時,我在整理衣服。
他破天荒地拿出一包爐果和一包江米條。
「這是廠里發的,我都給你帶回來了。」
都?
我瞥了他一眼。
他連忙追加一句:「知道你愛吃,我沒給白巧如。」
我道了謝,將兩包糕點包好,也放在了行李箱裡。
顧青峰覺得奇怪,沒等問。
外頭突然傳來一聲:「爸爸!」
緊接著,門被拉開。
白巧如抱著蓉蓉,戴著那條紅圍巾走了進來。
剛進屋,蓉蓉就掙脫白巧如的懷抱,直接撲在那兩包糕點上。
白巧如往手裡呵著氣取暖。
「顧大哥,我聽別人說廠里發爐果和江米條了,原來是真的啊!
「蓉蓉最喜歡吃這些了,我就知道你會給我們帶回來!」
顧青峰看看我,面露難堪:「巧如,這兩包東西,我答應給子君了。」
白巧如的笑意消失。
「這怎麼辦,我都答應蓉蓉了,說今天一定會把好吃的給她拿回家裡去……」
蓉蓉本來嘴就饞。
一聽這話,抱起兩包糕點,就往白巧如身邊跑。
行李箱的衣服被她帶出來好幾件,一路拖在地上。
我連忙去撿。
蓉蓉以為我要搶糕點,步子一亂,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
她殺豬似的哭了起來。
顧青峰趕緊把蓉蓉抱在了懷裡。
「子君,你這是何必呢!孩子喜歡吃,你就給她吃嘛!」
看來,只要事關白巧如,這個人就會失明。
白巧如眼圈通紅,挑釁地看了我一眼。
故意放低姿態,彎腰幫我收拾散落在地的衣物。
我想要阻止,已經來不及了。
她發現了裹在衣服裡面的存摺。
眼疾手快,打開後,白巧如倒吸一口涼氣。
「天啊,子君,你竟然存了兩千塊的私房錢!」
8
我冷著臉,朝她伸出手。
「還給我。」
白巧如仿佛失聰,舉起存摺給顧青峰看。
顧青峰的臉瞬間發青:「既然你手裡有錢,為什麼還要喝粥吃鹹菜?」
「我說過了,這是我自己的獎金。」我上去搶,可白巧如卻將存摺藏在了身後。
「宋子君,你騙誰呢,什麼獎金能有兩千塊?這肯定是你從顧大哥手裡摳出來的私房錢!」
我都氣笑了。
「白巧如,你顧大哥工資都沒我的高,你讓他自己算算,這些年,他給我的錢,一共有兩千塊沒?」
顧青峰意味不明地看了我兩眼。
低聲告訴白巧如:
「把存摺還給子君,那應該是她父母留給她的,是她存下來結婚用的。」
聽到「結婚」這兩個字,白巧如的眼底閃過一絲恨意。
她握著存摺,抬頭看著顧青峰撒嬌。
「顧大哥,你不是答應我,等有了錢,就給我們換房子嗎?
「現在你們手裡那麼多錢也用不了,能不能先給我換房,等我有了錢,就還給你們?」
顧青峰糾結了一下。
衝著我,聲音軟了下來:
「子君,我們結婚花不了這麼多錢,巧如那房子四面透風,恨不能踹一腳就能塌,實在是住不了人了。我們就把錢先借她點,好不好?」
「不好。」我定定看著他,「我說過了,這是我自己的獎金。
「顧青峰,你別忘了,我們還沒結婚呢,所以這錢,跟你一分錢關係都沒有。
「況且,她又沒有工作,就連生活費都是你給的,她拿什麼還?是要拿你的工資還給我嗎?」
好像被我刺痛了自尊。
白巧如的眼淚唰地流了出來:「子君,我知道你能賺錢,可我沒想到你這麼瞧不起窮人……」
蓉蓉見我惹哭了她媽媽,尖聲叫著。
在顧青峰懷裡直撲騰,用她的小腳夠著我,想踢我。
顧青峰一邊安撫著蓉蓉,一邊朝我皺眉。
「宋子君,同為女人,你怎麼一點人情味都沒有。」
我笑了:「是,我沒有,白巧如有,不光有人情味,還有情人味呢!」
「宋子君,你這個人,思想怎麼這麼骯髒,真是太過分了!」顧青峰暴怒,拉起白巧如就走。
我兩步躥過去,橫在了他們面前。
「存摺給我,否則,我要報警了!」
9
存摺收回來了。
可顧青峰送那母女倆回家後,一夜未歸。
我躺在床上,翻來覆去,回想著和顧青峰相處的點點滴滴。
覺得他就像是件被雨淋過的外套。
穿也冷不穿也冷。
既然都是冷,我還是不要這個負累了吧。
10
第二天傍晚。
顧青峰迴來了。
手裡拎著一條黑魚。
「廠里發的,你燉了補補吧。」
他眼神有些躲閃,為自己昨夜的不歸。
可我什麼都沒問,接過魚去了廚房。
等魚熟的間隙,我去拿了支糖葫蘆來啃。
顧青峰從房間出來倒茶,見到我站在日曆前面。
小聲說了一句:
「年底廠里特別忙,要不領證的事,先推遲吧。」
原來,他見我看日曆,還以為我在算日子想逼婚。
在白巧如那裡睡了一晚,他終於把心底這句話,說出來了。
我咬著山楂,嗯了一聲:「都聽你的。」
他還不知道,這個婚他就是想跟我結,我也不會結了。
他長長出了一口氣,並排站到我身邊來。
「子君,錢的事,你看能不能……」
「沒得商量。」他個子很高,我只能仰視他。
「那錢是我自己的,我誰也不給。
「她之前不是住得也挺好嗎?為什麼知道我有錢了,這個房子就非換不可了?」
顧青峰默了半晌。
「就算我借的,也不行嗎?」
「不行。」
他甩臉子回了自己房間。
吃過糖葫蘆,我來了例假。
因為我要看著熬魚湯,顧青峰便受累去幫我買衛生紙。
他前腳剛走,後腳白巧如就帶著蓉蓉又來了。
一進屋,蓉蓉使勁吸著鼻子,口水都快流出來了。
「媽媽,魚湯好香啊。」
白巧如正色訓斥她:「蓉蓉,我們今天是來求子君阿姨的,不是來吃飯的。」
說著,她將一袋蘋果遞給我。
眼淚汪汪的。
「子君,我是實在沒辦法了,只能再來求你。
「我那個房子實在是住不了了,昨晚風大,要不是顧大哥在那裡抱著我們,我們母女非凍死不可。」